但是,当萧白莲七岁那年,一个人在花园里抓虫子时,就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宫女的对话。
“去年的上元节,他送了我一只纸灯,那上面的诗看得人耳红心跳。”
“我那位啊,去年送我的是只镯子,我一直都戴着呢。”
“啊,后天就是上元节了,真想出去见他。”
“你们省省吧,咱们这样的人,选进了白莲宫伺候圣女和尊上,已是三生有幸,可若再想出去,就难如登天了,你就自己在房中点了那纸灯,寄托一下相思就好了。”
蹲在花丛后的萧白莲歪着小脑袋开始琢磨了,上元节?纸灯?镯子?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胜楚衣的袖袍都快要被扯烂了,“叔叔,你就带我出去一次吧,就一次,我就想看看上元节是什么样子的。”
“尊上,我真的好想有一只纸灯。”
“木兰芳尊胜楚衣,本座命你抱我出宫看花灯!”
胜楚衣看着那个居然敢跟他掐着腰发狠的小不点儿,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好吧,就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上元节这一天,萧白莲被换了一身普通的布衣,塞进胜楚衣的轿撵中,躲在他的衣袍下,被带进了滚滚红尘之中。
小小的人,立在神都灯火通明的天街上,望着长长的五彩灯河,惊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那静的可以听见脚步声的白莲宫,原来世上不是只有叔叔、四个哥哥,还有那些木头人一样的宫女,以及每年来觐见她一次的圣尊们。
她小小的脑袋已经快要不管用了,世界原来大的无法想象!
她个子小,立在人群中什么都看不到,就爬上胜楚衣的背看,最后索性骑到他脖子上去看。
她把整条街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吃了一遍,直吃到肚子疼才罢休。
她看到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要,胜楚衣就尽量满足她,要什么就买什么。
可是没多会儿,他这边儿付着钱,一回身,那小人儿就没了。
他刚要发作,目光穿过人群,就看到她立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正认真地在看皮影戏。
那一场皮影戏,讲得是段生死相许的恋情,男的是个盖世的英雄,女的是个倾国的公主,两人几经生死,打败了谋朝篡位的奸佞,最后走到了一起,那公主成了女皇,便封那男的做了摄政亲王,两人相亲相爱,永远在一起。
萧白莲看出了神,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散场收摊,手中的糖葫芦再也没吃过一口。
胜楚衣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袍,如一道月华,就立在她身后,静静地陪她,守着她。
直到周遭的人都散尽,萧白莲才回过头,仰面看他,“叔叔,我想要一个纸灯。”
“好。不过买了纸灯,我们就该回去了。”
“好。”
回去的路上,萧白莲将头枕在胜楚衣的腿上,迷迷糊糊道:“叔叔,我还想要一个镯子。”
“阿莲不是已经有很多镯子了吗?”
“我想要一只叔叔亲手送的。”
“好。”
三天后,一只雕着莲花的白玉镯就送到了萧白莲面前。
“试试看,合不合适。”胜楚衣哄着她,替她戴上,稍微有些大。
萧白莲开心地转了转镯子,“没事,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就合适了。”
此后,中元节就像一道门,在小小的女孩儿心中,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年,端午节,要出去。
中秋节,要出去。
冬至,要出去。
新年,要出去。
第二年开始,除了逢年过节,便是每个月十五都要出去。
起初胜楚衣不肯,毕竟带圣女出宫是犯了大忌讳。
可又禁不住她花样百出、寻死觅活地求,每当看着她趴在他腿上,哭得满脸泪花,抽抽搭搭地样子,他就没办法了。
他抚着她毛绒绒的头,“阿莲啊,我是不是欠了你的?”
“是啊,你上次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吃世上最好吃的烧鸭!”萧白莲破涕为笑。
从此,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萧白莲越来越高,不知何时起,他们一起出去时,从他牵着她的小手,变成了她紧紧抓着他的大手。
终于,到了十岁那年,她又馋烧鸭了,胜楚衣只好哄她,“让弄尘去买来给你吧,他脚力最快。”
“不行,要刚出炉的,那样皮才脆。”
“那就把店里的老师傅传入宫中,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给你吃。”
“不行,要从巷口慢慢走进去,要用鼻子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要混在普通食客中,要肆无忌惮地吃才有意思!”
“……好吧。”
胜楚衣又一次输了,“阿莲,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你已经十岁了,频繁出宫太容易引人注意,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了好了,知道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一乘朴素的轿子,从神皇殿的角门悄然出来,穿过一城又一城,最后在烧鸭店的巷子口停下。
萧白莲如愿以偿地坐在斑痕累累的旧木头桌上,双手抱着一只鸭腿狼一样的啃。
胜楚衣一只手撑着腮看着她,陪着她,过一会儿,再换另一只手,继续撑着腮看她。
吃到一半,萧白莲忽然停住了,挽起的衣袖中,露出两只雪白纤细的小胳膊,上面挂着白莲镯。
“叔叔,亲王是什么?”
“该是皇帝的兄弟。”
“那如果皇帝是个女的呢?”
“那也有可能是她的夫君。怎么突然问这个?”
萧白莲抬起头,用袖子抹了一下嘴上的油,一双艳色初显的眼睛亮晶晶道:“那以后我登基为皇,叔叔做我的亲王吧,好吗?”
胜楚衣将手肘从桌子上拿下,神色全没了之前的温和,“阿莲,你已经十岁了,以后这样的话,不准再乱讲,甚至想都不可以想。还有,以后,你不准再出来了,今日是最后一次。快点吃完,我们该回去了。”
萧白莲送到嘴里的鸭子还没啃下去,就突然停住了,眼里瞬间噙满了亮晶晶的东西,她狠狠撂下那只鸭腿,瞪着胜楚衣,扁着嘴,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狠狠地砸在桌上,“还你!我还不稀罕呢!”
之后便一个人冲出了小店,冲出了巷子。
守在巷口的是向来话不多的辰宿,不失时机地将她拦住,塞进小轿,带回了神皇殿。
留下胜楚衣一人,身姿依然端然地坐在小店内,淡淡地看着那只沾满了油的镯子,眉头轻蹙。
他是不是做得有点太多了……
他轻挽广袖,伸出白玉般的手,想将镯子拾起来,忽然心头一凛,一个闪身,整个人两臂张开,像一只巨鸟一般倒退着飞了出去。
一只紫色泛着幽光的短箭,正扎在那只白莲镯中央。
“木兰芳尊,身为圣朝圣尊之首,勾结上邪魔国,蛊惑圣女,秽乱神宫,亵渎九幽上神,妄图颠覆圣朝,其罪当诛!”
只这一句话,便将满身光华的神,从此判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那一次,便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他只身远赴东陆,摘下上邪王的人头,天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自证清白,可等他回到神都,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四个少年满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而他向来最钟爱、最期许的悯生,也已是双腿尽废,再也无法复原。
“阿莲呢?”
“阿莲,她……在千丈崖,在您的木兰树下。”
胜楚衣松了一口气,他的担心终究是多余的,阿莲是圣女,是未来的神皇,是整个圣朝的至宝,他们还需要她,并不会为难她。
“她既然没事,那便最好,走吧,随本座上神皇殿,你们身上流的每一滴血,本座都要仔仔细细替你们讨回来!”
木兰芳尊,向来与世无争,生性淡然,可对于身边的四个孩子,却是极度的护短偏爱,从未让他们吃过亏。
如今他只是一个转身,自己养大的孩子们就被人打得满身是血,还断了腿,这笔帐,他自然是要认真算一算。
然而,四个少年在他身后,却死死跪着不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