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安不愿意相信户凭与舞弊案有牵扯,但世情多变,朝政国事哪个都叫人如履薄冰,他又不得不摒弃私情,做冷眼旁观状,单是“不愿意”三字,不能做解。
应承安陷入思索中。
世家与皇帝的博弈并没有因为龙椅换了个人坐就偃旗息鼓。
宿抚的志向抱负与勉强能算作与应承安一脉相承,应承安意在夺世家豪族之利分与百姓,宿抚也有这般打算,再加上在威靖关时受了算计,一手扶持起来的将士险些因营啸前程尽毁,惨死军中,前仇今怨,更不会与世家谋和。
而世家颐指气使惯了,虽不敢说“天下为囊中物”,自身的权势利益却也不容他人染指,许是权势迷人眼,竟没有被宿抚杀人如麻的手段震慑,做个温驯臣子,一心秉公报国,反倒受了沅川世族的挑拨引诱。
因此这番博弈在一朝改朝换代后却是生出愈演愈烈的架势,不到一方落败,大约是不会停下的。
然而宿抚需要老练的臣子协助他治国,世家却不想要一个皇帝在头顶指指点点,一方畏手畏脚,一方无所顾忌,衡量二者,宿抚是占了下风的。
只是他手头的兵忠心耿耿,个人勇武也不下于人,才没被世家效仿前朝旧事,让他从马背上摔下,做个糊涂的枉死鬼,暂时还没有兵患。
此时朝中倾轧之事层出不穷,党争将成波涛汹涌之势,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却乐得搬弄潮头,投机下注。
投机不成则已,成则惠及子孙三代,端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以户凭的出身经历,大可以两头下注,只要不走漏风声,绝无亏损之虞。
何况宿抚先前还动过令他执掌沅川户氏的念头,把他遣去过沅川。
应承安手中能用的可信之人不算太多,并不知晓户凭到沅川后都做了些什么,宿抚手下用了一众前朝旧臣,未必能察觉到他举止间的意味,只凭一个信字。
倘若他和宿抚都看错了人……
应承安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把思绪从无端的猜疑上收回来。
他在方桌前坐得有些久,半晌没有移动,腿脚发麻,应承安睁开眼,卷起桌上湿透的宣纸,拿着盛水的容器起身,走到床头把它安放回涌泉中,坐在床边脱了外袍与鞋,低声说:“给我拿一个汤婆。”
禁卫帮忙跑了腿,将一个装着热水的皮囊放到应承安怀中,看他似乎准备休息,又一个翻身上了房梁。
皮囊外裹着一层棉花,摸起来温度正好,应承安把扯来被盖住腿脚,再把它塞进被子里,往后一倚靠在床头,缓缓吐了一口气。
在外奔波了半天的疲惫涌上来,叫他往下滑了滑,整个人钻进被中,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隔间外君臣奏对的声响,陷入了半梦半醒中。
等到宿抚打发走几位奏事的臣子,已经过了酉时。
新皇在臣子们都转身退下后抬手揉了一把脸,看着杨砚之最后一个迈出书房,禁卫阖上门,宫人无声上前置换几人用过的鞋袜,也不由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
他近日状况本就不算太好,如今手头无事,不免神智昏沉,连应承安何时起身,何时走到自己面前都不知晓,刚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宫人传膳,就看到应承安正俯身把手中养好往笔架上挂。
宿抚没有防备,被他惊了一下,旋即镇定下来,神情中却不由显出一点殷切:“承安想吃什么?”
应承安出宫走了一遭,已经不再惦念今早被宿抚砸他的羊杂粉丝汤,随口应付了一句,问他道:“什么人会选在今日杀卢天禄?”
宿抚沉吟了一下,回道:“卢天禄身涉两桩事。”
一件是科场舞弊案。
如何处置今科士子,朝中至今未有定论,参与此事的官员或已身死,或惶恐不安,尚不知将要如何发展。
卢天禄牵连其中,可能是被人算计,也可能是鬼迷心窍,然而他这一自缢,就成了一桩无头案,难以再从他身上往下查。
另一件是由这桩舞弊案牵扯出的朝堂风波。
光是安抚试卷被调换威靖关士子就足够皇帝焦头烂额,何况他既要在表面上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态,又要暗中与世家角力。
宿抚现在连朝中群臣谁站在世家一方,谁能为自己所用都还没有分辨明白,卢天禄之死就犹如火上浇油,把原本藏在暗处的,暂时还没有发作征兆的纷争一一掀了出来:
徐峥离宫,对新君避而不见是其一;
御史台兔死狐悲,聚在宫门外裹挟士庶舆论,向新君讨要说法是其二;
新君手下几位心腹爱将被算计进来,自身难保是其三。
宿抚说到此处,不由苦笑道:“原本或许只要处置了科举舞弊一事,就可以平息乱局,如今大约只能等到一方投子认输,从才能作罢了。”
应承安没作答,心中却想:也未必。
他不知宿抚能否和他想到一处,正自斟酌,又听他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不是越梅臣。”
应承安随口问了一句:“越副使伤得起不了身?”
宿抚“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添道:“元月前能下得了床就算他身强体壮。”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招来禁卫低声吩咐两句,禁卫领命,转身搬来椅子放在书桌边,出门去叫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