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安没有什么为人师的喜好,再加上处理朝政已经占据了他的大半精力,因此今日重提此事时才想起自己前两日写下对朝政的梳理的的宣纸还没拿给宿抚看。
他已经走到了阶陛边,突然想到这张纸,便提着平海剑回到桌边,伸手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把宣纸从一堆木头做的小玩意下抽出来,随手放在了桌上。
宿抚仍站在桌案对面,看起来并没有坐回龙椅上的意图,应承安对他此时心绪生出了一点好奇,然而转瞬压下,屈指一敲桌面,吸引来宿抚的目光。
“若将通关节十字告知朝野,卢天禄轻则罢官免职,重则丧命,牵连家人,”应承安淡淡道,“但此事他有冤屈之处,不敢怨恨子和,却未必不敢怨恨捉了他把柄的越梅臣,新仇旧恨相合,定要垂死挣扎一番。”
他目光在桌上奏折中一扫,一面低头分辨封皮上署名,一面提起平海剑,用剑鞘拨出来几本,慢条斯理地依次排开,片刻后唇边露出了细微的笑意:“子和处置时莫忘初衷。言尽于此,臣告退。”
应承安手腕垂下,收回平海剑,向宿抚敷衍一揖,绕过桌案退下阶陛,招呼奉命随侍他的禁卫说:“回了,厨房应当还有羊杂可下汤。”
那禁卫不过分了一会儿神,应承安就又变回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正对这变故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应了一声,用余光瞥宿抚的反应。
见皇帝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匆忙取来应承安的大氅来,立在门口等宫人为他换鞋。
宿抚伤风未愈,书房中的地龙烧得比应承安所居的偏殿还要热上几分,应承安一进门就解了大氅换下毡鞋。
鞋底沾了雪泥,被宫人拿去清洁,宿抚未开口,也不敢给他取来,惴惴不安地东看西望,一副无可适从的模样。
应承安也不为难他,自顾自地把平海剑扔到禁卫怀中,从架上拿了自己的鞋下来,抽出塞在鞋里的汤婆,弯腰换上,起身紧了紧大氅的系带,就要开门而出。
宿抚性情中有暴戾之处,但即使应承安以最苛刻的条律来度量他,也不能说他是残暴不仁之君,若不夹带私情,最多骂上一声狂妄天真——
然而即使夹带了私情,宿抚许久没有荒淫到自己身上,应承安心有六合八荒,没有太多地方分给旧时事,虽然不能释然,但也不至于耿耿于怀,时刻心怀愤恨。
因此他拉开房门,提起袍角跨过门槛离开时还算心平气和,只是有些挂念今早被宿抚糟蹋的羊杂粉丝汤。
据说是个漂亮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只是浮动的不是梅香,是羊肉的鲜味罢了。
宿抚自从应承安干脆地烧了那张手谕后就陷入了呆滞中,直到应承安拥裘开门,叫屋外寒风席卷而入,扯得他身上的大氅猎猎作响才回过神来,脱口道:“承安留步!”
那一团风不知道在院中积压了多久,如今勉强得了一个宣泄口,几近汹涌地向他刮来,应承安只觉迎面撞上一堵墙,身形顿了一下,风就咆哮着从他耳边吹过。
亡国君隐约听到宿抚叫了他的名字,但没能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也懒得去问,头也不回地一摆手,竖起大氅的毛领走入风中。
跟在他身后的禁卫倒是听到了宿抚说了什么,他迟疑地追上应承安,回手关门时遥遥瞥见宿抚的神情,心头突兀一紧,转身加紧几步赶上前,低声问道:“真的这么走了?”
应承安“唔”了一声,从他怀中拿走平海剑,四平八稳地说:“你不用跟着我。”
今日天气算得上晴朗,天上只有一层薄云,然而风又骤又急,吹得云层卷动,浪涌似的向西面扑去,穿云的日色变换,照到人身上,只剩一点热度。
应承安伸手拿剑不过眨眼功夫,手背就被寒风吹得生疼,忙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无比想喝上一口鲜美热乎的羊杂汤。
这念头在他脑中萦绕了良久,已经到了稍想一下就口舌生津的地步。
“今日相看两厌,我留下也无用。你回去告诉子和,我与他之间早无信任,余下的猜忌戒备只能叫人精疲力尽,”应承安耐心道,“我代他理政,如履薄冰,如今他不能沉静心绪,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今日在他身边轮值的禁卫是个生面孔,身高九尺,一口北疆口音的官话。
北方儿郎中也难得有这般壮硕的汉子,但既能选来在皇帝身边做事,不会是寻常武夫,虽未曾见全两人间暗潮汹涌的模样,也隐约明白应承安的意思,当即应了声:“是。”
应承安把平海剑往大氅下收了收,想要避开刺骨寒风,正要再向前走,却见禁卫大步迈来,横在他身前,堵着他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书房的方向。
“职责所在,怀义王见谅,”他又客气地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