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息后宿抚抓在手中的佩剑出鞘三寸,将缠在手指上的那缕发丝割下,犹豫片刻,打成结放进了袖中。
应承安抱成一团,对宿抚这一番妄图与他结发的荒唐念头一无所觉。
他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作乱,叫人恨不得抓心挠肝,然而不碰时这痒尚可克制,一碰怕是要抓碎皮肉,扯开筋骨才能罢休,因此不敢稍动,只能竭力忍耐。
他有些恍惚,但宿抚掀起床幔时带起的凉风还是叫他打了个哆嗦,应承安不知为何生出委屈,他呜咽半声,床铺就长出手来将他牢牢抓住,继而泥沼似的把他一口一口嚼碎咽了下去——
先帝调禁军围困东宫时宿抚不巧正在禁军营中。
他奉应承安之命前来抚慰因疏导洪水而殉职的禁军的家眷,听见营中调动踏弩的军令,心生警兆,忙起身出去查看,只见千机一营同袍向校场聚集,各个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禁军与应承安的东宫属兵分属两衙,宿抚若非持应承安手令,又是来抚慰,师出有名,也进不了禁军营,论理他不当多事,然而今日心神不宁,没犹豫多久,干脆冒险摸出别在腰间的千里眼向校场望去。
应承安陷入幻境,竟好似分享了宿抚的感官,闻他所闻,见他所见。
他眼前模糊片刻,宿抚调好了千里眼中镜片距离,对准校场搜寻。
校场台上站了一人,身着蟒袍,手托圣旨,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掌印太监,而他面前甲胄俱全,半跪受旨的正是禁军统领与千机营卫长,三人似乎起了争执,掌印太监尖声说了两句话,身后两人暴起发难,将千机营卫长扣押住,竟当场下了他的披挂,取出牛皮绳把他捆了起来。
宿抚倒吸一口凉气,忙去辨识掌印太监口型:“太子……失德……行废立……”
他当即领悟到不祥预感从何而来,顾不得差事,牵了马奔出禁军军营,从一间营房外抓了一杆训练用的蜡样头长枪,掰下枪头当做棍子挥舞,挑开路障和前来拦截的宦官,咬着牙冒死闯宫。
应承安此时在内阁中与宰执议事,禁军大营与内阁相距不远,宿抚行事果决,只有早知发生了何事的宦官策马追出,认出他是应承安手下,端起弓弩便要将他射杀当场。
宿抚今日穿的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因为是见殉职的袍泽家眷,特意寻了件素色的,不曾想会有亡命狂奔。
他伏在马背上抽剑斩断碍事的衣袖,抄起长枪辨认风声拨开弩箭,一面驭马疾驰。
应承安好像被线牵着的风筝一样跟在他身后,感觉被灌了一肚子凉风,不知为何,竟感觉到了宿抚此时的心急如焚。
他身上虽痒得叫人恨不得以头抢地,求个速死,神智倒还清明,心知自己此时是在幻觉中,也知宿抚此时虽然凶险,却无性命之忧,然而还是忍不住为他忧心。
应承安在这幻觉中是个无形之人,射来的弓弩毫无阻碍地穿过他身体奔向宿抚,不过两轮齐射就叫宿抚左支右绌,肩头中了一箭,当即便有血花溅了出来,叫他动作一顿,手中长枪险些脱手。
先皇废太子的圣旨未经内阁,走的是不受朝臣承认的中旨,宿抚奔向内阁时消息还无人知晓,他途径的禁军只见一队宦官持弓弩追击,两方都不说话,也不知该偏帮谁,只得默默避开,免得遭受无妄之灾,竟叫他活着撞开了内阁大门。
内阁亦有禁军把守,看见有人强闯,忙提枪持斧地列在院中,成犄角之势,将宿抚抵住拖下马背。
宿抚背上中了数箭,重重摔在地上,不顾剧痛,嘶声力竭地唤道:“殿下!”
应承安正与前来内阁办公的礼部尚书杨砚之谈论秋闱之事,听见有人叫自己,循声望了一眼,认出是宿抚,慌忙穿过禁军走过去,见宿抚血染衣裳,神色惶急的模样,惊愕道:“子和?”
宿抚背上有一箭直插胸腔,将他扎了个对穿,大约是伤到了心肺,呼吸里全是血沫,应承安半跪下去握他的手,听他虚弱道:“陛下要行废立……”
这一句未能说完便昏死过去,应承安整个人好似泥塑地僵硬了片刻,终于看见那一处致命伤,蓦地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加冠三年,眉眼间仍留了一点稚嫩颜色,但气势却不像,被牵风筝一样牵来的应承安看了一眼少时自己,却不免叹了口气,旋即身后被巨力一推,没入幻觉中自己的身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