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恽信问:“老师,这星罗棋到底是用什么来‘看’?”
“别问!”闵墟容叱道:“什么都别问!”
他甚至恨自己刹那间的揣度。
“闵先生何至如此惊惧?”文少光心生不祥之感,却揣度不出原委。
“‘天以人魂塑道,凡人有三魂七魄并遍及世间’。”闵墟容重复了一遍白景的话。
“意思是这枚棋子与天道有关?”陈恽信问。
“凡人之魂能将生前所见所闻一同带入天道,所以天能‘看见’。”
闵墟容艰难的摇头。他复述完又停顿了数息,仿佛才积攒够气力,艰难地说。
“而凡人若想抵达天道,唯有……”
“这是一条‘线’。”
沁睚忻比着星罗棋,温和地打断了他。
“它衔接着真正的天瞳。”
他说:“天以人魂塑道,作为天瞳的星罗棋亦是同样。不过‘天瞳’只是‘天眼’的一部分,直到与万径飞鸟局合一,并以人血催醒,衔接凡人与天瞳,由凡人之魂来成就你之所闻所见。”
他温和的笑容让闵墟容毛骨悚然。
“你没发现你所见之种种,都有一个共通点吗?否则又为何需要人的血来驱策?”
他笑道:“即是说:你之所见并非因为星罗棋,而是因为——”
穆东来对龙泉的攻伐;宁堪带人拦下戚台寅麾下企图攻龙首渡的湘西水军;田卓一门被灭;龙泉流民暴/乱;开天宁家内乱……
“因为有很多凡人在那刻被牵连而死,他们的魂魄自然抵达了天道,你才能藉由‘天瞳’看见他们以性命亲历的一切,你所‘窥视’的一切,都是用他们的命堆砌而成……”
“闭嘴!”闵墟容大喝,“你闭嘴!”
陈恽信和文少光等人齐齐一怔。
沁睚忻自顾自地说:“初代天帝得天命欲统六地,可惜麾下人才匮乏,才依靠另一半天道之力——‘天启’来‘化形’并‘锻造’出这枚‘天眼’。”
而后,初代天帝顾忌天眼可能会为后继者滥用,这才将“眼”与“瞳”分离,造出一枚十九道间的小小棋子,以此来隐藏它庞大的力量。
“你以为上古名器是什么?能在古时得天命成就一统的天帝的手下‘锻造’出来的东西,会是后世可仿的寻常之物?”
沁睚忻笑:“那‘天命所归’未免也太过容易了,岂不是世间遍布‘天命’了?”
“……”
闵墟容和陈恽信早已说不出话,只有文少光还难以置信:
他问:“这……怎么可能?”
沁睚忻抬手一指自己,嘲讽地反问:“我还是‘天意降临人世间’,天眼化形又有什么可稀罕?”
文少光哑然。
“我不信。”陈恽信道,“天道‘无形’,怎么可能锻造成‘有形’的东西衔接天道?”
“魂魄无形,人魂又怎么可能塑道?”
沁睚忻的反问让陈恽信哑哑口无言。
“天眼为道则,或者说是道则一部分碎片锻造而成,也就注定它不止有此作用。”沁睚忻继续道,“这江雪门因为这万径飞鸟局蕴含的一部分道则之力,自古以来就是易于悟道之地,也就是你们凡人口中的‘人杰地灵’,容易出天赋奇高的奇才与能人,能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来到这里,就连此地的山与水都特别至极。”
一者是半冰半炎的半壁山,一者是药泉。
“只是……古时,这里属于曾经的道门,所以无人敢来染指。”
就像曾经辉煌的古族系,因为曾经被“天赋“所眷顾,哪个不是数百年的高门氏家?
后继者无一不会拼尽所有自相残杀,就为了夺得天道气运,将家门的辉煌延续下去。
“道则这种存在,只要凡人沾染上一星点残片,就能拥有卓绝的天赋,成为人人渴求的人上人。”
沁睚忻说:“天道就是如此奇特的力量,一旦被眷顾过,便再也舍不得放手。即便需要用同为凡人的其他人的死来换,也会毫不犹豫。”
文少光等人尽数哑然,周遭一时死寂,唯独沁睚忻温和却冷漠的诛心道:
“自古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军师谋士,谁不是身未入沙场就已手沾染数万人的鲜血?”
他说:“无论有没有星罗棋,你闵墟容的窥视与运筹帷幄,都一样是建立在无数骸骨与人命之上,你所选择的前路注定就是万骨枯朽之路,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假装仁善?”
他笑闵墟容:“真是虚伪的凡人。”
“你故意的!”他嘲讽到途中,闵墟容陡然如梦初醒,暴怒道,“你这个怪物,根本从一开始就就是故意为之,我完全误中了你的陷阱!”
他陡然想明白了:无论是入沁园时,还是放任他和高行厚离开,所有的一切都在白景的预料之内,而他竟然还傻到义无反顾的跳了陷阱!
他咬牙切齿道:“你定是从棋老口中听说过我,在他逝后又数久久寻不到我的行踪,唯恐我来杀你,便故意让我窃走星罗棋,再来江雪门请君入瓮……”
“有么?”
沁睚忻温和不变,笑容愈深。
“你若不来闯我沁园、不起贪念窃走上古名器,我又何来有意为之,你又如何会掉入我布下的陷阱,甚至反被其累?”
最后,他道:
“更何况,就凭你也想要杀我?说自不量力,都是高估了你。”
“你!”
闵墟容大喝。
“白景!”
他怒不可遏地甩开陈恽信一直拦着他的手,陡然朝着白景扑去,想亲手将白景撕成碎片。
“闵先生!请您三思而后行。”文少光陡然回神,身形一掠,及时拦住闵墟容。
“老师,您忘了白景是怪物吗?”陈恽信紧随其后跑上前来拉住闵墟容,从旁劝道,“您根本动不了那怪物一根头发。只要靠近他,就等同于去送死!”
沁睚忻把玩着手里的星罗棋,火上添油地问:“闵墟容,你可是费尽心思才得到了星罗棋,真的甘心如此轻易就被我收回吗?”
“白景!”闵墟容又一声暴喝,不管不顾地朝着白景扑去。
他一时宛似疯癫,力气大得惊人,陈恽信都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脸上擦开了一条血口。幸而他不会武,否则文少光都要制不住他。
“只是没了星罗棋,凭您的能为,岂会被受制于一件上古名器而无法运筹帷幄?”陈恽信踉跄着爬起来,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两只手近乎悲戚的死死拉住老师的一条胳膊。
“闵先生,您想过吾王吗?若您不在了,诸事未决之时,他该依仗谁呢?”文少光亦道。
“老师,您不是一个会计较一时成败的人。否则我们当初为何入世?”陈恽信将闵墟容问得怔住。
他久不得闵墟容出声回他,便一遍又一遍的唤:
“老师,老师,老师您……”
这两个字的称呼之于闵墟容如有千斤之重,让他脑中往事汹涌。
他看着彼端的玄衣白景,死紧的咬住牙关,心下质问:凭什么?
这个怪物凭什么被棋老视作珍宝,凭什么让棋老甘为其属、称他为主,又凭什么让他为他而死?
数息之后,他逐渐压制了自己的暴怒,恢复了冷静。
他决心要与“天”斗、要去“诛天”之时,就已做好无数次失败与空手而归的准备,现在不过再多一回罢了。
沁睚忻再说了什么他都佯作未闻,甚至言不由衷地道:“既然星罗棋已还,我等也没必要再留在此地,这便告辞了。”
“可以,不过……”沁睚忻数言被他们尽数掠过,竟全无不悦,只是悲悯地看着闵墟容,说:“其他人可以走,唯独你不行。”
“……”
文少光等人同时一默,心底升起不祥之感。
而沁睚忻却仿佛喜欢欣赏别人的惶恐与恐惧,既不让人走,也不作解释,只是怜悯地看着闵墟容。
“我懂白景的意思了。”闵墟容静思瞬息,仔细回想方才白景说过的每一句话,反问:“因为我的血开启了星罗奇阵,所以我必须死,否则这阵就不会阖上?”
“什么?!”文少光和陈恽信骇然。
沁睚忻颔首:“你果然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