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呼啸。
幻境之内,大雪依旧,入眼皆是银装素裹,凉意刺骨。
枯藤老树,静谧十足。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浅一深的脚印,尤为触目。
“你是谁?”苏子衿凝眸,心中有怪异的感觉,冒了出来。
眼前的青年,秀美极致,可他瞧着自己的神色,却是含着一丝情愫,便是她如今再不明事,也看得出他的欢喜之意。
可到底,她对这青年是全然不识,他如今为自己挡了一箭,又是为何?
心中如此思索,那头,司言却是抿起薄唇,淡淡道:“司言。”
“大景的那个司言?”蹙起眉梢,苏子衿紧紧盯着司言,神色忽明忽暗。
大景的长宁王世子司言,早些年便声名远播,四国皆知,传言他面冷心狠,手段了得,在大景也算是只手遮天,权势过人。
“嗯。”司言微微颔首,回道:“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很是寡淡,丝毫看不出受了伤的模样,可苏子衿却是看的清楚,他肩膀上的羽箭依旧淌着鲜血,整个便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衣。
深吸一口气,苏子衿垂眸,道:“先找个地方,将你肩上的箭拔出来罢。”
诚然她如今心乱如麻,思绪纷杂,可却还是知道,司言既是舍命救她,便不可能伤害到她,只是她心中依旧无法相信,眼前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司言闻言,便抬眼逡巡起来。
如今这地方,是药王谷也不是药王谷。这寒冰池是药王谷的,可周围却是没有什么屋宇,显然轻衣等人并没有出现在这幻境之中。
这幻境,想来是脱离了墨白的掌控,否则不会如此,偏离了事件发展的轨道。
“那里有洞口,”司言望了眼前方,脱口道:“子衿,我们想去瞧一瞧。”
一声‘子衿’落地,立即惊的苏子衿不由瞳孔微微缩了缩,文宣帝给她取了新的名字,唤作子衿,可为何司言会知道这个名字?而且他这般自然的唤出来,俨然不像是堪堪得知!
心中疑团,密密麻麻的一涌而出,她看了眼司言的方位,神色有些微冷。
她想起,方才司言为她挡住那致命的一箭时,似乎也是唤她子衿二字……那时她无法深思,如今想来,却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很!
只是,看了眼司言肩上依旧渗着鲜血的伤口,她到底没有再说话,只是随着司言,到了山洞之内。
这是个极为空旷的洞穴,和苏子衿心中所期待的一般,里头很是干净,几块石头,一方石壁,空荡荡的,却很是方便。
两人抵达山洞之后,司言瞧着苏子衿身上无碍后,才兀自坐了下来,他一言不发,沉默着打算拔了肩头的羽箭。
这箭虽说不算致命,但现下天气实在太过严寒,他穿着初春的薄衫,再加之手头的伤药不太充沛,一个处理不当,便是容易命丧。
“我来罢!”苏子衿蹙眉,她自是不太乐意欠了他人什么,司言既是救了她一命,那么她为他包扎伤口,也是无可厚非。
听着苏子衿的话,司言眸底微微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几乎令人难以察觉。这笑意,大抵是喜于苏子衿如今虽不识得她,却还是对他颇为在意。
点了点头,司言便放下自己的手,安安静静的等着苏子衿前来。
苏子衿见此,心中暗道一声这厮的不客气,毕竟这般事情,若是在她的身上,一定会先婉拒一番……
如此想着,苏子衿便也没有忸怩,立即就上前,单手握住那羽箭的一头。稍稍动了动头,她试图将羽箭拔出,可奈何,这箭已然入了骨,必须要极为快速的将其拔起,且还不能有丝毫偏差。
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抬眼看向司言,低声道:“脱衣服。”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倒是没有多想,但司言却是耳根子一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显暧昧。
好半晌,司言才点头,凤眸却依旧落在苏子衿的脸上,那清冷却异乎炙热的眸光,瞧得苏子衿不由赶紧的垂下眸子,避开了两人的对视。
她现下的心情,委实太过复杂,原本楼霄的行径,令她心灰意冷,心底的仇恨,也全然冒了出来,可司言的出现,却让她心中的沉重莫名的便轻了几分,且随着疑云的增添,沉重亦是紧跟着骤减下来……这样的感觉,太过微妙,以至于便是苏子衿自己,也全然分辨不出究竟为何。
就在苏子衿恍神之际,司言已然褪下了自己的外袍,连带着中衣也都解开了,撕了羽箭周边的料子,露出里头精壮而结实的身材。
敛去眼底的诧色,苏子衿凝眸,素手便随之贴了上去。之所以要司言脱衣,自不是有什么暧昧的心思,而是穿着衣服,那羽箭容易勾到衣物,一个不小心便是会产生偏差。
而一旦如此,司言的这肩膀,不废也是要留下一些后遗症的。
凑上前去,苏子衿一只手握着羽箭,一只手按住司言的胸膛,神色极为肃然。
她并不是闺阁中的女子,而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将军,所以对男子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诚然司言的身材极好,可万千士兵中,并不缺这样的身材,处理伤口的次数多了,苏子衿对此也就渐渐麻木了。
于是,她神色认真,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此时的距离,很是靠近,近的几乎便可以闻到彼此身上喷洒的热气……
司言喉头微微一动,瞧着如此诱人的苏子衿,清冷的眸底顿时便涌上了深邃之意。只是,看着她那般认真的模样,司言便只好强迫自己打消那想要一亲芳泽的心思。
这一头,苏子衿自然不知道司言的心思,她捏住那羽箭之后,深吸一口气,丝毫不带迟疑,便用力一拽,只见那原本插着羽箭的肩头,有血液喷涌而出。
温热的血渍染红了司言的中衣,苏子衿默然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皓齿微微一咬,便利索的将瓶盖扯开,将里头的粉末倒在了司言的肩膀上。
“会有点疼。”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苏子衿手下小心翼翼的撒着粉末,低声道:“忍着。”
这样的苏子衿,几乎和司言记忆中的她,不太一样。从前因为这一屠戮,她被楼霄射入悬崖,万念俱灰之余,还拖了残破的身体。所以,她的绝望,浓烈到令人心疼。可这幻境之中,因为司言的出现,那既定的轨迹被打乱,她痛恨之余,却没有全部失去希望,毕竟她没有受伤,也还康健,只要她想,便可立即杀回烟京,搅乱那肮脏的平静。
可司言心中的疼惜,却还是在泛滥着,那三年的心魔与病痛,将她折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她用虚假的笑容,将自己从容青变成苏子衿,完完全全丢失了那般肆然的影子……到底承受的太多、太多!
苏子衿这一头,倒是全然没有去看司言,她手下动作很是熟稔,极为利索的便为司言包扎好了伤口,连带着血渍,也被擦拭的极为干净。
方才停下手,她便看向司言,只触到司言眸底的那抹疼惜,她便是整个人一愣。不待她说话,司言这时却是长臂一伸,毫无预兆的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子衿……”一声低喃,沉重而情绪满满,听得苏子衿不由蹙起眉梢。
“放开我!”冰冷的声音响起,苏子衿眸底有杀意浮现。
一边说,苏子衿一边便推开司言,语气冷淡:“为何救我?为何唤我子衿?为何你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苏子衿的话,其实已然算是质问,她心中的迷雾太过浓烈,浓烈到司言的出现,彻底搅乱了她的心。
虽是被苏子衿推开,司言却依旧轻声道:“这是幻境。”
对苏子衿,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只有告诉她实情,才有可能唤起她的记忆。所以,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坦诚。
“幻境?”苏子衿闻言,嗤笑一声:“司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若是幻境,你为何会受伤?我又为何真真切切的感受的到寒冷之意?”
司言的话,苏子衿显然是不相信的,若是这当真是幻境,她的感受,怎么可能如此真实?
“这是你的幻境。”司言清冷的面容依旧寡淡,眼底却是有温柔之色,渐渐浮现:“子衿,你入了魔障之中,这里是魔障中的幻境。”
魔障的幻境,与其他幻境不同,这幻境是以真实为基础,无论是谁,只要步入这幻境内,都宛若入了现实,即便是受伤,也是真切的受伤。
这一点,苏子衿俨然也是知道的,她素来对阵法一类有些研究,所以也知道,墨门的一些事情。故而,司言的话一出,苏子衿脸上虽依旧不信,可心中却犯了些许嘀咕。
这时,司言却是继续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说着,司言便缓缓将苏子衿原本被射入悬崖、包括三年之后她回了大景的事情,告诉了她。
司言的声音,低沉却清冽,听得苏子衿有些狐疑,毕竟只有那般,司言忽然出现以及他舍命救自己的事情,才解释的通。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不太相信,在她的感受来看,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忽然跑出来这么一个人,说她的世界是假的,大抵任谁都要觉得可笑的。
敛下心神,苏子衿抬眼看向司言,打量道:“若是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又是与我何种关系?”
墨门造幻只有非常亲密的人才可以入内,那么司言在那个故事中,又是充当何种角色?
“我们成亲了。”司言神色极为认真,一字一顿道:“你是我的世子妃,子衿。”
对于她忘记了他这件事,司言其实有些心痛,可他知道,他唯独能做的,便是耐心的同她解释,毕竟眼前的苏子衿,是三年前,那个十四岁的她。
“世子妃?”苏子衿冷笑起来,嗤声道:“司言,你莫不是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
她方伤了情,结果司言却同她说,她将来是要成为他的妻子,这话到底是没有可能的!
垂下眸子,司言淡声道:“你丢了三年的记忆,又怎知不可能?”
那三年,与苏子衿来说,是痛苦,是沉淀,也是忘却。
她彻底的将楼霄从骨髓中剔除,所以才会开始新的人生,才会与他如此相爱。
苏子衿闻言,没有回答,反倒一笑,回道:“司言,这个故事诚然很是天衣无缝,可我不信!”
说着,她径直起身,接着道:“我去外头打野味,你留在这儿等着罢。”
话音落地,苏子衿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司言的面前。
瞧着苏子衿的背影,司言凤眸清冷依旧,让人看不出情绪。
……
……
与此同时,幻境外已然到了次日。
墨白大抵调养了一番,便带着喜乐,入了幻境。
临行之前,喜乐特意换上厚厚的小袄,故而,乍一入幻境的时候,丝毫感受不到冰寒。
白茫茫的天地之中,尸骨成堆,却唯独不见苏墨的身影,喜乐皱了皱鼻尖,便立即喊道:“酥胸!你在哪里?”
一边走,喜乐一边喊着,心下却是不解,这儿为何遍地皆是骸骨。
“喜乐姑娘?”正是时,远方传来苏墨的声音,喜乐一个激灵,便寻着声音,一路跑去。
直到跑到悬崖边上,她才瞧见苏墨正挂在那儿,他手执一把长剑,长剑没入悬崖的峭壁之上,此时这把长剑,正在支撑着他不落下去。
“酥胸?”喜乐不由皱眉,诧异道;“酥胸你怎的还不上来?”
这悬崖虽是陡峭,但依着苏墨的功夫,想来要上来,并不是问题。
“喜乐姑娘,我功夫都没了。”苏墨扯出一个笑来,比哭还难看。
原本在司言等人冲出去后,苏墨便下意识的打算追过去,却不料,整个人被困在幻境之中,完全无法出去。
他一边在里头干着急,一边试图打碎幻境的束缚,可那幻境的阻隔在苏子衿和司言落下悬崖之后,便自行消失了去,等他回过神,发现战王夫妇也跟着不见了。一阵山崩地裂,他脚下的土地便也随之崩落,原本他打算运起内力,倒没有想到,周身竟是一丝的内力也使不出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挣扎着将自己挂在这悬崖峭壁之上,几乎脱力。
“啊?”喜乐张了张嘴,紧接着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沉吟道:“看来是这幻境崩塌造成的结果啊,你这功夫,恐怕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说着,喜乐便上前而去,一个飞跃起身,便纵身往悬崖而去,直到揽住苏墨的腰际,她才一鼓作气,借着苏墨手中的剑,运气飞上了悬崖之上。
“多谢喜乐姑娘。”苏墨感激的笑了笑,桃花眸子很是璀璨。
喜乐闻言,微微挑眼噘嘴,斜睨着苏墨,道:“我说酥胸,你要是真想谢我,出去了好酒好菜伺候,顺带向苏子衿学了酿酒的手艺,今后好好报答我咯!”
说这话的时候,喜乐弯弯的眉眼,一片光亮,那讨喜的模样,便是苏墨瞧了,也不由觉得心中一滞,好半晌才牵唇笑道:“苏某尽力而为。”
话一出来,苏墨便不由一怔,忍不住问道:“喜乐姑娘,你怎的会在幻境之中?”
“救你的呗!”喜乐歪着脑袋,解释道:“酥胸,墨白那假慈悲道行不够,如今幻境崩塌了一隅,若非我来救你,你十日后的要翘辫子的!”
“那喜乐姑娘岂不是也有危险?”苏墨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是啊,”喜乐无甚所谓的耸了耸肩,拍了拍苏墨的胸膛,便豪气道:“酥胸不必如此,咱们好歹也是相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英年早逝罢?更何况,这幻境我也是好奇的很,借此机会来这么一遭,人生无憾矣!”
一边说,喜乐一边笑眯眯的瞅着苏墨,显然丝毫没有介怀。
瞧着人家姑娘不甚忸怩的模样,苏墨只好拱手,行了个礼,道:“多谢喜乐姑娘!”
又是一声多谢,听得喜乐不由啧了一声,不满道:“酥胸怎的如此客气,咱们江湖儿女,不必这般!”
话音才出,喜乐便伸出手,拍了拍苏墨的肩膀,直直弄得苏墨哭笑不得。
心中忍不住想,喜乐这口中的江湖儿女,想来是极好使的啊……
这一头,喜乐见苏墨没有说话,便继续道:“酥胸,咱们走罢,要想从这幻境出去,便必须回一趟大景,让锦都中的你,恢复记忆!”
苏墨不由凝眉:“可是,喜乐姑娘,这里离大景……”
“我知道这里离大景很远。”喜乐打断苏墨的话,笑道:“不过这里是幻境,幻境的时辰和外头不一样。”
在幻境里头,时间流逝的极为缓慢,基本上外头一日,幻境都能抵上好几个月。
听着喜乐的话,苏墨点了点头,可瞧了眼悬崖,他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喜乐姑娘,不妨咱们去看看子衿和司言?他们掉下这悬崖之中……想来是凶多吉少。”
“有司言那个冰块脸在,你怕什么?”喜乐不以为意,继续道:“现下最妥善的,便是先顾好你自己,等你出了幻境,再去担忧他两的事情罢。”
在大事面前,喜乐可是从不含糊的。
苏墨闻言,心中便知道,自己这是关心则乱,想了想,他才点头道:“好,那就依着喜乐姑娘所说,先回大景。”
……
……
苏子衿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司言正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休息。
看了眼那好看的容色,苏子衿却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生了火,将手中的兔子处理干净后,便放上了烤架。
只是,好半晌,司言都没有出声,那无声无息的模样,顿时便让苏子衿没来由的慌了神。
放下手中的物什,她便立即倾身上前。借着跳跃的火光,苏子衿看见司言面色微微泛红,额角沁出冷汗,俨然是在发热。